袁朝慶
對于生活在城市的人來說,生存的壓力無處不在,高企的房價,教育的內卷,就業的艱難,升遷的無望,食品的安全,交通的擁堵,難測的上意,無謂的傾軋,老去的青春,不堪的健康,微薄的收入,世俗的眼光,時時刺激著你脆弱的神經,但每天睜開眼睛,你只能繼續著屬于你的人生腳本。長期的忍耐會逐漸消磨你的活力和意志,演變成內心的焦慮和疲憊,最終形成心靈的黑洞。
處于名利和世俗中,眼里的世界是二維的。困于手機,自憐式美容,習慣性網購,人們使出渾身解數,想找回心中的喜悅,更有人抬頭望望天空,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,去尋找詩和遠方。對于我來說,遠方是《詩經》中的美景,是唐詩中的韻律,是宋詞里的情感,還有就是對故鄉深深的惦念。
整個中秋假期,我躺在黃葉飄零寧靜恬淡的秋床上,看窗外的雨幕,聽滴滴答答的禪意,想像山間的一草一木。
對于我來說,遠方是炊煙裊裊的村莊,是滿山遍野的花生、紅薯織成的綠毯,是大片掛滿黑須的玉米棒子,是一層一層伸向河邊金燦燦的稻田,是路邊開滿紫色花的狼尾巴草,是小河邊飄飛的蘆花,是不停改變形狀的溪流,是小石頭上東張西望的點水雀,是雨幕中深情傾訴的杜鵑聲,是秋風中樹葉的沙沙聲,還有秋陽照耀下蟋蟀、蟈蟈告別青黃的草坡時,所訴說的眷戀和落寞。
我看過無數花開的樣子,眉眼的桃花,懷春的杏花,潔白的李花,清寒的梨花,素顏的刺玫,帶雨的薔薇,含露的月季,灑金的桂花,幽香的蘭花,淡雅的野菊,夢幻般的油菜花,不染纖塵的荷花,還有被忽視的無數不知名的野花,在四季輪回中換了一茬又一茬,她們的美是那樣短暫而虛幻,你無法領悟到喜悅,留下的只是落寞和傷懷。
我的詩意是從一株草開始的。老家大溝是上天繪制的圖畫,山勢逶迤錯落,溪流婉轉潺潺,小河邊稻田陌陌,山坡上星散的坡地,山灣里的茂林修竹,陽坡到頂是成片的草甸。從春天到秋天,一壟壟麥田,一片片油菜,一層層稻田,一塊塊點綴其間的豌豆、胡豆,漫山的花生、紅薯、玉米,曠野的桑園,掛滿豇豆、茄子、西紅柿、豆角、辣椒的菜地,綠意如潮水般此起彼伏。與此同時,無數的野草藤蔓也將鄉間小道、田埂河邊、農家院落邊、山坡和林間洇出一派綠色。
只是人工培育的莊稼服裝統一,站姿整齊,品類稀少,生命里透出的是馴化和單調。而野生的草蔓,紛繁浩蕩,細細觀察,每一株都透著天性和野趣。它們的葉子有圓形、柳葉形、鋸齒形,如針、如扇、如劍,葉面光潔的、有胎毛的、粗糙干枯的、水潤細膩的,有身形挺拔的、匍匐于地的、婀娜多姿的、有柔弱的、堅忍的,各具情味。沒有人知道它們生命的衍生起于哪種機緣,是山風攜帶的飄蓬和微粒,是鳥嘴遺落的美食,是鳥糞中逃生的硬核,是牛蹄或農夫腳板捎帶的胚胎,抑或是鄉村少年砍柴割草抖落的種子。低微的命運使得它們天生有一種相互關愛的傾向,它們枝葉相交,藤蔓相纏,根系相連,植株相依,簇擁著形成生命的溫情和厚度。沒有人去悉心澆灌,它們只是聽天由命,但花兒和莊稼如同過客,而它們卻一直陪伴在你身旁。
置身于芳草、灌木、藤蔓的綠意之中,一種唯美的意境油然而生,如同詩經《周南·葛覃》中描述的:葛之覃兮,施于中谷,維葉萋萋,黃鳥于飛,集于灌木,其鳴喈喈。
顯然,遠古的先民在勞作之中就已經與草蔓蟲鳥建立了深情的關系,他們從維葉萋萋中感受到了大自然的葳蕤生機,從而激發了人性的拔節與張揚,從鳥鳴喈喈中領受了親情的甜蜜與喜悅。
幼年時期,生活在原味的鄉村,封閉在山間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,家門前的溝、溪、埂、陌、隴、峁是我兒時的樂園,在成長的過程中,對草蔓的凝視、嬉戲互動、認知使用,編織了童年的夢,歷經歲月,記憶彌新。
我對草蔓的認識是從味覺開始的。在那個物資匱乏的時代,想靠一日兩餐填飽肚子是不可實現的奢望。于是,到大自然中去尋找吃的成了對花草樹木、蟲魚鳥獸認知的起點。
農歷二月,初春的陽光逐漸從冬季厚厚的云層中擠了出來,天空變得亮堂起來,屋后香椿樹上的喜鵲嘎嘎嘎的叫聲,喚醒了沉睡的大地,隨著地氣的蒸騰,各種草蟲青蛙從田埂和莊稼地邊的腐草堆里爬出來,從小河邊到田埂再到待耕的土地開始泛綠,按照祖輩相傳的經驗,我們手提著竹籃四處巡視,大地是慷慨的,薺薺菜、蒲公英、魚腥草、酸筒桿、香椿、野油菜、狗芽菜成為我們餐桌上的美味。其實那些野菜大多有些微澀、微酸、微苦,炒之前需要在開水鍋里撣一撣才能去掉。隨春日逐漸轉暖,小河邊、田埂上、山坡上的蘆茅草和絲茅草瘋長,蟈蟈、蟋蟀、蝗蟲、蚱蜢、螟蛉在草尖上飛舞,我們一邊與草蟲追逐嬉戲,一邊抽出水潤飽滿嫩綠的茅草針,剝出潔白的草芯,塞進嘴里,清香而甘甜。
夏季來臨時,各種野花早已落盡,我們擠進刺騰繁盛的灌木叢,采摘鮮艷的刺莓,趴在田埂上搜尋被葉子遮住的野草莓,鉆進玉米地順著藤子摸出一枚枚野甜瓜,吃到嘴里甜入心脾,似乎遠勝過今天從超市購買的草莓、甜瓜。秋天是最豐富的季節,循著味蕾的指引,我們在山坡上采摘野獼猴桃、八月炸,在地邊挖地蠶子、野洋姜,在河邊挖土茯苓、木通、野山藥,剛采的獼猴桃不能吃,需要塞進谷堆里捂幾天,吃起來爽甜鮮美,地蠶子和野洋姜洗凈后塞入泡菜壇子,幾天后就是一道酸脆可口的泡菜,挖回的土茯苓、木通和野山藥只能燉著吃,母親只好搭上梯子從房梁上取一塊臘肉燉在鍋里,滿屋飄著帶藥味的肉香。
隨著年齡的增長,與草蔓鳥蟲、兒時伙伴一起編織的童話,被家庭責任所代替,我與姐姐、弟弟、院子里的小伙伴仍然在家周圍幾平方公里的莊稼地、草坡上、藤蔓中搜尋。鄉村小學下午兩三點鐘就放學了,回家吃過飯,首要任務是打豬草和割牛草,我背著背簍,手持一把鐮刀,時不時地彎下腰,左手拿住野草莖葉,右手持刀貼著地面一拉扔進背簍里,動作十分嫻熟。打豬草是有講究的,不能用手拔,因為連根拔起以后豬草就會越來越少,而用鐮刀割就像割韭菜一樣,幾天后又發起來了。打豬草也需要經驗的支持,漫山遍野的野草藤蔓,豬能吃的并不多,春天時,主要是野茼蒿、灰灰菜、薺薺菜、馬齒莧、刺芽菜、蒲公英、魚腥草、鵝兒腸、苦菜、野苕子尖等。遇到鵝兒腸是最讓人興奮的,鵝兒腸長在油菜地里,通常一長就是一大片,在油菜花開滿山間的季節,我匍匐在油菜地里,每一株油菜周圍都長滿了柔軟脆嫩的鵝兒腸,我一只手移動著背簍,一只手挨次薅,連同薅掉的老油菜葉一起裝進背簍,一會兒就裝滿了。淹沒在油菜花的海洋里,頭頂到處都是蜜蜂嗡嗡嗡的聲音,有次手癢了抓了一只,稚嫩的小手頓時被蜇得紅腫,有了這次經歷以后就不再招惹它們。到了夏季,打豬草主要是進山捋葛藤葉,葛藤一出現就是一面坡,葛藤的根莖十分發達,可以無限延伸,草叢中、灌木上、樹干上鋪天蓋地都是,我找一處能落腳的地方,從四面八方把藤子扯過來,把葉子刳下來裝進背簍里,期間山麻雀、黃鳥、布谷鳥、斑鳩、畫眉被驚得撲棱棱亂飛,各種婉轉的鳴叫如器樂合奏。
馬無夜草不肥,其實牛也需要吃夜草的。上小學時每天要割兩次牛草,清晨趕在上學前上山割一背簍,倒進牛圈里算是牛的早餐,下午放學后去放牛也得割一背簍,天擦黑時,把牛趕進牛圈里,順便把草倒進去作為牛的晚餐。割牛草要在放牛時觀察牛愛吃啥,時間長了就知道牛愛吃馬兒草、絲茅草、未開花的狗尾巴草、檀樹苔等,久而久之牛和人就相形成了默契,你割的是它愛吃的草,它也會回報你,到牛圈牽牛時,它會用牛臉蹭你的褲腿以示親熱,走在路上不會偷嘴吃地邊的莊稼,下山時它會矮下身子馱你回家。
在長期的農耕生活中,野草也時時照管著我們的健康。幼年時,被蛇咬是常事,村里有個專治蛇毒的人,他并沒行醫,也不懂中醫,只是知道治各種蛇毒的配方。有一次,天打麻子眼了,我二姐還在割麥子,鄰居家和我二姐年齡相仿的侄女路過時,看見還有一大片還沒割完就過來幫忙,剛割了沒幾把,就被蛇咬了一口,眼看從腳腕往上紅腫,我姐趕快割了一根藤子給她扎住,避免蛇毒隨血液向上蔓延。跑到治蛇毒的劉家時天已黑定,五十多歲的老劉立即找了個手電筒,拿出一塊布角子,跑到田埂上,就著手電筒的光找到一些野草,一邊走一邊放在嘴里嚼,然后吐在布塊上,回來后包在蛇咬的傷口上,第二天就消腫了,幾十年,他從沒收過一分錢。多年后,他感覺自己越發衰老,就把方子告訴了鄉鄰。幾千年積累的農耕經驗,身體的很多小毛病都是靠野草解決,幼年干活時,我們的手被鐮刀和砍柴刀弄傷了,父母迅速跑進莊稼地,準確找到如豆莢般的刀口藥,剝出里面白色的絮狀物包在手上,止血消炎遠勝藥棉。被狗咬了,頭疼腦熱父母都能找到相應的草藤,或外用或熬湯內服,很快痊愈。
那個時代,除了勞動并沒有啥娛樂活動,但我們總能從野草的身上找到樂趣。春天,當絲茅草繁盛時,我和幾個小伙伴斗草,我們找比較寬比較挺拔的草分成三等分,把草的兩邊撕兩個缺口,平放在左手的虎口上,撕開的兩邊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,右手握住猛地向下一拉,草的中間部分就飛了出去,看誰的飛得遠,每十次一個回合。夏季用草扎成帽子遮陰,秋天用蘆茅草做成水車,架在小河里的兩個石頭上日夜不息地轉,冬季砍一根又粗又長的葛藤跳繩,能跳一個冬天,無聊時偷家里的火柴到處放火燒茅草坡,燒茅草坡要提前砍松樹枝作為滅火器,以免造成山林火災。到了正月,在家門前兩棵大樹之間用葛藤綁一個秋千,能蕩出一個正月的笑聲。
中秋節前的一個周末,住在山上九十五歲的老姑身體欠佳,我和妻子回去看望她,順便邀請了侯老師兩口子去農村走走,下山的路上,侯老師提議讓她愛人把車開到山下,我們步行下山,路邊各種野草和野菊花異常繁茂,金黃的野柿子、刺猬般的板栗、紅色的油桐果、一簇簇的拐棗掛滿了枝頭,最顯眼的是漫山遍野的葛藤,覆蓋了整個山坡。
只是山上大多數人都搬到城鎮去了,少數沒搬遷的也出門打工了,山里沒幾戶養牛養豬了,估計即使養牛養豬也是買加工好的飼料或種植的飼草,沒有人再去打豬草、割牛草,山間的野草、藤蔓少了與牛的耳鬢廝磨,少了人的踩踏和采集,少了兒童的恣肆歡笑,多少顯得有些沉悶和落寞。
其實,詩和遠方與距離無關,審美的喜悅也與景致無關,現實和茍且只是你對物欲的偏執和妥協,當你從名利的窠臼中掙脫,身邊的家人和朋友就是最美的風景,鄉村土路邊紫色的狼尾巴草,山坡上搖曳的狗尾巴花,蟈蟈蚱蜢飛舞的草坡,維葉萋萋的葛藤,乃至冬夜農田里稻草玉米稈上的霜華,無不充滿著詩意。